深情岁月

豆t架空,纯属虚构



谢锐韬出来买地瓜干的时候,碰巧遇到老熟人在他旁边买烟。那是个细长眼睛、穿着锃光瓦亮皮裤的小子。皮裤看到他僵了一下,谢锐韬立刻挂上笑,眯眯眼揽住他的肩膀,问他最近怎么不去电玩城了。谢锐韬长得可爱可亲,笑得时候挤出两道卧蚕,没人忍心防备他,被他这样带点委屈地发问甚至是件倍感欢愉的事。皮裤乖乖被谢锐韬揽着,说自己只是手头有点紧。

谢锐韬啊了一声,说要不要这烟钱我帮你出了?

皮裤跟折煞了一样笑着推拒,说怎么好意思让韬哥给我出钱。

他脸上的笑还没退干净,肚子就被膝盖狠狠顶了一下子,他疼得弯下腰,后肩又迎上一个肘击。皮裤倒在地上哎呦哎呦地叫,每声哎呦中间夹一个饶命。谢锐韬施完暴蹲下来掐住他的脸:“不好意思让我给你买烟,怎么好意思欠我的账?”皮裤抱着脑袋阐述出一系列他为何欠账不还的借口,谢锐韬已没在听,手伸进他裤兜里掏出了钱包。他麻利地从钱包里抽出了三百块钱,将钱包扔回皮裤身上,然后站起来继续买地瓜干。

开小卖铺的大爷已经给他装好了袋,他人畜无害地跟人道谢。大爷目送了他,低下头继续看报。此时皮裤已从地上爬起来,掸完了土,继续买烟。这在北城是最平常不过的事,每天都有欠债的人,每天都有被黑社会打的人,老大们瓜分了这座小城,后脚还站在哪位哥的地盘,前脚一迈就到了另一位爷的地盘。北城细细长长一条,像一根被扔在大城市夹缝中的旧皮带,无人光顾,自生自灭。

谢锐韬拎着地瓜干回到电玩城,满治宇正蹲在地上用抹布擦捕鱼机。谢锐韬将三百块钱塞进了收银台里,一边走向满治宇,一边讲述自己怎么将赊账的混混两击撂倒并拿回了三百大钞。等谢锐韬走近了才发现,满治宇正在擦的是捕鱼机上的血。

满治宇说:“张三骂李四占了他的座,李四不觉得放一瓶冰红茶就能占座,他们打起来了,我劝架不听。”

“然后你把他俩都揍了,张三鼻腔脆弱,流鼻血了。”

满治宇点头:“还好没坏东西。”

满治宇站起来走到收银台翻账本,算上谢锐韬刚刚带回来的三百块,这个月的帐正好对上。他开心地拍了一把谢锐韬的头:“这月帐清了,不用被扣工资了宝贝。”

“怎么庆祝?”

“晚饭吃火锅吧。”

满治宇说的吃火锅,指的就是去电玩城对面的那家火锅店下馆子。北城手指大小的地方,能吃的馆子就那么几家,喝羊汤,就是去西街拐角的那家;请客,就是去桥东丁字路口的那家,店名早没了它存在的意义。谢锐韬第一次来北城的时候,觉得这地方真破,他在狭窄中闻到了陈旧的味道,不懂为何自己会错买了这个地方的火车票。后来他安慰自己,上天让他买错了票,也许是为了让他在这里遇见什么人。

他背着双肩包在北城游荡,最终决定先进电玩城抓二十个镚儿的娃娃。之后的人生就像拍电影,娃娃机坏了,电玩城的人讹了他,他没跑掉,开启了一场混战。谢锐韬瘦小又灵活,出招快狠准,两三个男人都抓不住他。他踩着一排投篮机从东跑到西,篮球乱扔,在即将脱逃的时候,被个一米八的男人制服了。

那男人就是满治宇,那时他已经是电玩城的管事,却姗姗来迟,穿着套头帽衫和白球鞋,谢锐韬以为他是顾客,在经过他身边时毫无防备地被对方摁倒在地。谢锐韬不服,觉得都是此人太过臭美的锅。满治宇拎着他见了位爷,谢锐韬才明白自己是惹上了黑社会。那位爷给了他三条路,或赔钱,或剁手,或给黑社会卖命。谢锐韬一没钱,二怕疼,所以只能选三。于是他当歌手的梦想,就这样被埋在了北城。

他卖命的黑社会在北城占据了很大一片势力,盘口遍布电玩城、网吧、台球厅,KTV。谢锐韬纹了身,就像在他的人生小说里重起了一段,投入到了北城的这片混沌中。他和满治宇一起打理这家电玩城,如今是第四年。

谢锐韬和满治宇出门的时候看到邮差正在送信,谢锐韬想那里面应该有他的一封。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寄过来的,字迹潦草、甚至写不满半张纸,但总之是出自肖佳的手笔。肖佳离开北城三年,没有人知道他漂去了哪里,但好赖总会寄回一两封信。在那个手机不流通的年代里,这是谢锐韬唯一了解肖佳的途径。

 

火锅是重庆味,进店就是一股裹着牛油的香辣气息,谢锐韬闻着这个味道脸上就有了冒痘的冲动,但为这一口也是值得的。他不是非常能吃辣的人,但好在店里的酥肉和红糖糍粑做得特别地道,解辣又解馋。店里人多,服务员忙不过来,一个平头男人过来给他们点菜,是这的老板。他们互相都认识,老板以前也是道上混的,叫周延。他们每次来的时候,周延都对他们挺友善,偶尔还能坐下聊一聊,只是从来没给他们打过折。

谢锐韬记得从前的周延戾气极重,与北城的大部分人接过仇,今天要打这个,明天要杀那个,他也被周延口头砍过一次手。但如今他双手健在,周延开了火锅店以后失心疯也痊愈了,大家就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失忆。

火锅吃到第二次加汤,店里客人少了一些,周延坐到他们这桌跟他们聊天。从前谢锐韬不知道能跟周延聊些什么,最近一年这种情况好转了许多。日子还是要过,从前咬牙切齿的事情,慢慢都变得无关紧要。他们寒暄了两句,周延忽然问道,肖佳怎么样了?

周延这么一问,谢锐韬刚夹起的苕粉又顺着筷子滑进了锅里。满治宇也在火锅里夹东西,看样子不想细讲,只说有一阵没联系了。周延点起烟回忆,说他其实一直觉得肖佳是个厉害的人。

在肖佳离开的三年后,这里的人偶尔还会提到他。肖佳从崭露头角到声名鹊起,北城一一见证,所有人都注视着他的下一步,赌他会为哪个势力卖命,猜测北城哪个盘口将来会成为他的。可肖佳不从人愿,各大帮派的橄榄枝一个没接,他抛下北城,远走他乡了。这时候众人才得知,肖佳想成为歌手的梦想竟然不是随口一提,原来他也不过是个喜欢做白日梦的不成熟的男人。有人耻笑他,有人眼红他,可谢锐韬觉得他酷毙了,也羡慕他总有办法让所有人记住他。

周延话里有话,满治宇问他怎么忽然想到肖佳,他立刻露出了无所谓的笑容。

“无聊,随便问问。”他顿了顿,又加了一嘴,“之前听客人说,郑光回来了。”

 

吃完火锅,谢锐韬和满治宇过了条马路就回到了电玩城。店里没什么人,只有几个中学生在打格斗。收银的打工小弟看到他们立刻汇报说厕所堵了,满治宇说厕所堵了去找通厕所的找我干什么,说完还是跟着小弟去了地下室。谢锐韬走进柜台翻找了一阵,在泡面碗下面发现了一个信封,信封上肖佳的字迹被泡在了一个红烧牛肉味的油点中。谢锐韬翻着白眼拆开信封,反正他明天就把这个收银员开了。

谢锐韬和满治宇是肖佳在北城留下的朋友,他偶尔会寄信回来,信里会提他走过的城市、遇过的人,却很少提他自己,谢锐韬将这理解为报喜不报忧。肖佳一张纸大概写了三分之二,总结起来是一篇粗糙的重庆游记。他说时间匆忙,幸好在当地遇见了志同道合的朋友,吃了几样重庆美食,坐着出租车游览了重庆夜景,诸如此类。

肖佳的信上从来都没有寄出地址,谢锐韬无法主动联系他,只能被动地等着,等肖佳忘了北城,或是自己离开北城。可其他人跟他不一样,他们认定肖佳一定会回到北城,会灰头土脸、黯然无光,以一种被现实蹉跎过的平庸男人的姿态回来,他们认为这是成长。谢锐韬不这么想,他相信肖佳不会再踏上北城的土地了,就像剪掉的指甲和头发,没人会愿意回头将它们捡起来。肖佳离开北城只需要一个小时,但这个决定他也许准备了三年,要么不做,要么做绝,从谢锐韬认识他的那刻起,他这点从没变过。

他们认识是因为一场英雄救美。肖佳是英雄,谢锐韬演美。那天满治宇不在,电玩城里来了几个小流氓带着女朋友抓娃娃。后来谢锐韬知道了打头的是城南帮派大哥的表弟,但当时他是个愣头青,看见那群小流氓因为抓不着娃娃丢了面子就砸机器,他立刻跳出来制止。可小流氓人多势众天不怕地不怕,砸完机器就要砸他,谢锐韬已经准备好了抱头打滚,肖佳走进了电玩城。

肖佳那天带了顶帽子,白T外面罩了件篮球衫,身上没有道上人张扬的戾气,看起来也不是很能打。谢锐韬只当他是来的不是时候的顾客,可没想到他看了自己一眼,就径直走过来踹掉了打向自己的拳头。流氓头子让肖佳别插手,说你知不知道我哥是谁。肖佳问他你哥是谁,流氓头子说我哥是城南六爷。肖佳听了,想都没想,直接照着对方鼻子就是一拳。

谢锐韬目瞪口呆,觉得肖佳帅呆了。混混被赶了出去,谢锐韬看到肖佳胳膊上挂了彩,有点不好意思。他从冰柜里拿出饮料给肖佳,搂搂抱抱地套近乎,一口一个哥们儿,要请他吃饭,又担心小流氓口中的六爷会来找麻烦。肖佳被动地接受着,恢复成了平和的样子,他让谢锐韬不用担心,说六爷打不过他。谢锐韬心服口服,好像他说打不过,就是真的打不过,没有夸大没有贬低,说出的每个词都脚踏实地让人心安。谢锐韬打定主意要交这个朋友,说什么都要请肖佳吃饭答谢他。

肖佳笑了:“不用,我是老满的朋友,我听他说起过你。”

在谢锐韬心目中满治宇是北城最骚的人,他怎么也想不通对方怎么会有这么正经内敛,甚至可以说是腼腆的朋友。当然后面的日子里他洞悉了其中奥妙,肖佳看着是一杯水,尝了才知道是酒,你被辣到了嗓子眼,从此梦里都是灼烧的快感。所以在肖佳离开北城的三年里他依然活在谢锐韬的思想中,他大胆而谨慎,所有看似盲目冲动的举动其实都还握在他的鼓掌中,旁人做好了嘲笑他的准备,可这些风险在他眼里不值一提。谢锐韬觉得这真是美妙而实用的哲学,于是他混迹北城每一次挥拳前会蹦出一句自省,如果是肖佳,他会怎么做?

满治宇回来了,他孤身一人,小弟应该是被留在厕所通下水道了。谢锐韬把肖佳的信递给了他,还给他指出了信纸上的油点,满治宇说那小子通完厕所不用来上班了。他还说要在门口贴未成年禁止入内的标识,因为这已经是第二次被中学生的考试试卷堵厕所了。他们说话声音不大不小,刚好传进那几个打拳皇的中学生耳朵里,他们像小老鼠一样互相乱看了几下,然后又像老鼠一样拖着书包跑走了。他们落荒而逃地时候撞到了进店的顾客,谢锐韬本来还在笑,看到那顾客以后,笑容就凝在脸上了。他从没想到会在得知郑光回到北城这个消息的两个小时后,就见到郑光本人。

但谢锐韬马上调整了状态,故作惊讶地叫了一声光爷。郑光看过来,慢悠悠地走到了柜台边,说小时候经常来的地方,想不到现在归你们管了。

周延口中的郑光是尖利辛辣的,但实际上他本人看起来要柔和许多。旁人很容易将郑光与肖佳的矛盾连坐到谢锐韬和满治宇身上,看到他们聚首就要替他们尴尬,谢锐韬跟郑光本来交情不深,但大家都鼓吹着这份尴尬,时间久了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了。可事实上,他和所有人一样,对他们恩怨情仇的个中缘由一无所知。他只知道从前他们亲密无间,后来不明地疏离、割裂,最后在那场郑光与周延的公开交锋中,肖佳站在了郑光的对立面。从此这便成了北城茶余饭后的经典话题,大家充分发挥想象力,为他们撰写故事,帮他们揣测对方心理,试图分析事件真相,谢锐韬觉得这是北城群众最齐心协力的时候了。直到肖佳和郑光都相继离开了北城,这股热潮才终于退散。

谢锐韬问郑光怎么有空回北城,郑光说他是回来拿他落在老房子里的随身听和磁带,他念旧,当年爱听的磁带他不想再重新收集一遍。郑光说话的时候看到了柜台上肖佳的信,谢锐韬笃定他一定认得肖佳的字迹,满治宇也是笃定的,所以他适时地给郑光递了支烟,分散了后者的注意力。

“刚刚没撞疼吧?小屁孩毛手毛脚的。”

郑光接过烟:“没事,我小时候也那样。”

满治宇抬起屁股给他打上火:“你小时候也把不及格的卷子塞厕所吗?明天我就在门口贴个未成年禁止入内。”

郑光吐了一口烟,说:“我没干过,肖佳倒是干过。”

谢锐韬和满治宇心里都咯噔了一下。

郑光继续说:“不过不是卷子,他塞的是他写的谱子。”

谢锐韬短暂的尴尬后接受了事实,是的,郑光从不吝啬提肖佳,肖佳才是那个绝口不提的人。话头开了,郑光心里有许多关于肖佳的故事可以讲,讲出来好像能让他看起来不耿耿于怀。如果听众是谢锐韬,那简直再好不过,毕竟在他看来这可是北城最崇拜肖佳的人。可谢锐韬不想听郑光去描述肖佳,他认为自己已经足够懂肖佳,没必要去听肖佳的仇人讲一千零一夜。可郑光没给他打岔的机会,话题强行进行了下去。

郑光:“那时候我反对他做音乐,觉得他幼稚,所以他不敢当着我的面写歌,废稿全冲进了下水道。”顿了顿,“好像他写的每一张纸都是废稿,在我印象里他没成功写出过一首歌。”

谢锐韬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,郑光说的不对,肖佳不仅写出了歌,还写出了很多好听的歌,这是他和肖佳之间的秘密。这个秘密诞生在北城的一家酒吧,名字叫白玫瑰,位置偏僻,谢锐韬被一直聊骚的女人带着去了一次,那次他听到了肖佳唱歌。那时候的肖佳像个只能唱歌不能说话的哑巴,也像个被困在贫民窟里的艺术家,身上一无所有,只有翻涌着的荷尔蒙。这股气质会让大部分女人如获至宝。而这样收起拳头安静唱歌的肖佳,也让谢锐韬如获至宝。

后来谢锐韬和酒吧老板熟了以后也在同一个台子上摆弄音乐。六点钟酒吧还没营业,他在服务生打扫卫生的声音中弹了肖佳上次唱的歌,弹了一段以后有个声音告诉他说弹错了。谢锐韬第一次跟肖佳亲密接触就是在这个时候。肖佳走过来从背后挨着他,用手包裹住他的手,缓慢地教他弹奏那段吉他曲,像从背后抱住了谢锐韬一样。于是谢锐韬就在他怀里问他这是什么歌,肖佳笑着贴近谢锐韬的耳朵,压低声音说是他自己写的歌。

从此他们之间就有了秘密,因为酒吧老板不允许歌手唱自己的歌,所以肖佳从未将这些作品公之于众。那时候他沉默寡言,身材瘦削,带着心事重重的表情过活,就连打人的时候都不像一个黑社会。而到了唱歌和喝酒的时候,他就会露出点笑容来。不过后来满治宇告诉谢锐韬,音乐和酒精不是唯二让肖佳开心的事物,他变快乐是因为你也在。但谢锐韬自认没什么搞笑天赋,尤其在肖佳写歌的时候,他只能看电影打游戏,话都不敢多说。有一回他看《花样年华》睡着了,肖佳写好了歌以后替他看完了大结局。他醒来问肖佳,梁朝伟和张曼玉在一起了吗?肖佳说没有,谢锐韬失望至极。美丽的东西不能是完整的,肖佳离开北城以后,谢锐韬用这句话让自己不要渴望happy ending。

这次是谢锐韬第一次亲耳听郑光讲述肖佳。时隔多年郑光又一次解剖了他自己,当年那场火并里他最痛恨的是肖佳忘恩负义,现如今比起自己对肖佳的恨,他更感慨肖佳对自己的恨。他和肖佳的关系就像个打碎了的瓷器,他想着要么扫走它,要么修复它,但事到如今他只是让这些碎片在太阳底下暴晒而已。他说他也想给这段历史加个句号,只可惜肖佳心里连这一地碎片都没有了。

烟抽完了,郑光起身要走,满治宇留了留,郑光说本来进来是想怀旧的,看着变化还挺大的就算了。临走前他问肖佳有没有回来过,谢锐韬摇头,说他觉得肖佳应该不会回来了。郑光瞅了他一眼,说人心里不能藏太多的话,藏得多了就要开闸泄洪,不然会把自己淹死。

郑光走了,打工小弟通完厕所上来了,满治宇咬着烟揽过他的肩膀将他带到一旁,说要商量点事。谢锐韬一个人沉默地趴在柜台上,他记得听人说郑光为肖佳哭过,他从前不信,现在终于有些信了。肖佳什么都放得下,他的思想是冷酷的,当他决定要去做某件事了,那无关的东西都可以舍弃,谢锐韬觉得这里面包括北城,包括郑光,也包括他自己。谢锐韬想到如果自己真的被肖佳忘了,那除了流一下眼泪好像也没别的事可以做了。

满治宇辞退完了打工小弟过来找谢锐韬:“谁惹你不开心了?”

他说:“肖佳。”

满治宇:“那你可以梦里揍他一拳。”

谢锐韬笑出了声,他拿起肖佳的信又看了一遍。他记得肖佳上一封信里说他喜欢长沙,

这一封信里又赞美了重庆,他就是个多情的浪子。但肖佳不这么形容自己,他用了个更精准浪漫的说法,说自己是多情的便利店。

这个说法谢锐韬是后来才知道的,那时候开通了从重庆到北城的直达列车。列车能带给人们很多东西,程剑桥来了,肖佳的朋友也来了。

 

程剑桥回来那天,周延难得请了次客。席上大家都喝了很多酒,周延喝得脑壳发红,满嘴大话,程剑桥则看着冷静些,说自己待几天就要走了。谢锐韬跟程剑桥挺熟,他以前不懂,程剑桥挺正常一人,为什么非要和周延这种炸药包绑在一块。后来他意识到是自己不够懂程剑桥,程剑桥才是那个骨子里就为所欲为的人。有些人天生不容易被人或物牵挂住,可也只有他们最让人牵挂。程剑桥离开一阵子,然后为了周延回来待几天,肖佳离开了,却再没回来过。

谢锐韬喝得有点多,他想起郑光说的心里不能藏太多的话,可时间过去这么久了,他连心里藏的是什么话都忘了,所以酒后吐真言的环节他进行不下去。大家都喝在兴头上,谢锐韬想起他前几日好不容易得来的一箱德国啤酒,就放在电玩城的收银台下面,与其一个人无聊地喝,不如此时拿出来让大家开心。

谢锐韬走出火锅店,风一吹清醒了很多,他过了条马路就到了电玩城,新招的收银小妹正在嗑瓜子,脚上的粉色拖鞋就踩在那箱德国啤酒上。谢锐韬忽然像个诗人一样有了感悟,无论是肖佳的信,还是这箱德国啤酒,在旁人眼中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物,只有他是那个活在执念里的傻子。谢锐韬被自己感动到了,他没迁怒收银小妹,默不作声地将那箱啤酒搬了出来。

谢锐韬搬着啤酒直起腰,看到门口进来一位客人。客人非常消瘦,长手长脚,带着浓重的外乡人气质。谢锐韬不认识他,但他却好像认识谢锐韬。客人盯着谢锐韬看了半晌意识到自己失礼,佯装买了瓶矿泉水。来电玩城里买矿泉水是挺诡异的行为,但谢锐韬也没捅破,只抱着啤酒往外走。

“你认识肖佳吗?”客人说。

谢锐韬被定住了,他回过头,客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,他讶异怎么会从陌生人口中听到肖佳的名字。谢锐韬将啤酒放在了柜台上,挂上最常用的笑脸:“您是?”

客人说:“我是肖佳的一个朋友。”

谢锐韬没怀疑,又问:“那来这儿是?”

客人:“来采风的。”

谢锐韬跟客人握了手,客人自我介绍姓胡,是一位老师,也玩音乐。谢锐韬想到自己即将要触碰肖佳正在进行着的人生就打起了退堂鼓。他需要向陌生人开口问“肖佳最近怎么样了”,这句话向来都是别人问他的,这个事实让他内心升腾出了无与伦比的挫败感。

对肖佳的爱还是打败了这份挫败感,他问:“肖佳最近怎么样了?”

“他在全国各地开小型巡演,人气不错。”

谢锐韬听到好的结果,如释重负:“我就说他很棒的。”

胡老师:“很多人说他是现在最有才华的歌手。他当年从这出发,我来这看看,应该能激发灵感。”

“有灵感了吗?”

“没有,但碰到你了,‘快乐的小男孩’?”

谢锐韬一愣:“什么?”

胡老师笑笑:“没什么,肖佳这么说你。”

肖佳的巡演巡到重庆的时候认识了胡老师,胡老师是当地小有名气的歌手,两人合作了一首歌,反响很不错。肖佳临走那天的早上,胡老师带肖佳去吃了小面。在一家破馆子里,调料满满当当地摆了两排,一人二两面,端着缺了口的搪瓷碗,从红油里挑起面呼哧呼哧地吃。肖佳被辣得不行,却又想给小面写首歌,在那张支在路边的破桌子上,他衷心地赞美重庆,然后第一次提到了北城。

肖佳不太愿意提到北城,这是他好不容易挣脱出来的牢笼,可也并不是一无是处。那次他就着小面讲述了他记忆中的北城,最后提到了谢锐韬。他说谢锐韬是个快乐的小男孩,很直接很纯粹,和他在一起,会有灵感在脑子里爆炸的感觉,接触过他的人都爱他。他也喜欢音乐,会弹吉他也会弹琴,他总是对我说你很棒,你的音乐是最酷的,如果有机会,我想让他来听我的演唱会。总有一天我要在体育馆开一场万人的演唱会。

胡老师说:“听他讲感觉是个挺特别的地方。我现在灵感枯竭,就想来这看看,见到你,觉得你就是他说的那个人。”

谢锐韬:“特别吗?他从来没回来过诶。”

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,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也对肖佳不回北城这件事抱着怨念。他也怨肖佳太冷酷,太绝情,只是他从来没有坦荡地将这些情绪表达出来,他根本不如肖佳所想的那么纯粹直接。三年前肖佳离开的那个夜晚,他最坦率的做法不应该是祝福他远走高飞,而是上前一步攥住他的手。

肖佳离开北城的计划早早就提上了日程,知道的人只有谢锐韬和满治宇。谢锐韬每天都为肖佳实现梦想的伟大壮举兴奋感动着,然而真的到了那一天,他就只会强颜欢笑了。夜里风冷,火车站只有熟睡的流浪汉和野猫,肖佳背着大大的旅行包,满治宇和谢锐韬为他送行。满治宇说累了就回来,大家一直都在。谢锐韬说你会红的,会挣很多很多钱。肖佳像从前一样笑得十分收敛,和他们一一拥抱。

谢锐韬踏上北城的土地时,认为是上帝要让他在这里遇上什么人,现在他觉得这个人就是肖佳。他想要么死死抱住肖佳不让他走,要么买一张火车票跟肖佳一起走,可前者太自私,后者太需要勇气,谢锐韬都做不出来。他只能笑着送上最朴素的祝愿,祝肖佳挣很多很多钱。

“有心事要写信给我们。”谢锐韬说。

“电影里说,有心事时找个洞就可以了。”

“是有秘密时要找个洞,心事写信就可以了。”

“好嘛。”

肖佳临上火车时欲言又止,谢锐韬看出来了,于是他耐心等待着肖佳把话说出来。可火车鸣了笛,乘务员吹哨子赶人,肖佳也没再开口。谢锐韬想像电视里那样追着火车矫情地跑一段,也许这样能逼出肖佳的话。但肖佳打开车窗探出头,动了动嘴唇,最后说,回去吧,夜里冷。

肖佳喜欢谢锐韬的直接,可能是因为他自己不够直接。胡老师说重庆的音乐氛围很好,重庆的巡演是最成功的一场,可肖佳的开心依然收放自如,一切极端的情绪好像都没办法在他身上看到。谢锐韬想起那些没有重点只有吃喝玩乐的信,字里行间也从来没有过他想知道的内容。可他到底想听肖佳说什么呢?他自己也不知道。

胡老师临走前给了谢锐韬一个肖佳落在重庆的钱包,和一盘肖佳的磁带——谢锐韬从未在北城的音像店里见过肖佳的磁带。他让收银小妹下了班,自己则窝在收银台后面听那盘磁带,他在歌里听到了多情便利店,听到了失控的小野兽,还听到了可以把秘密说给它听的洞。谢锐韬听写了几句肖佳的歌词,但最好奇的还是肖佳为什么要去找那个洞。

他拿起肖佳的钱包,那是最普通不过的款式,黑色的,扁扁的,没有扣子或者拉链,边角磨掉了皮。里面有几百块钱,几张银行卡,和一堆吃饭购物留下的账单。透明的卡槽里塞了一张北城的照片,是最寻常的街道小巷,谢锐韬震惊于肖佳竟然也是个怀旧的人。他把照片拿出来,那下面还压着一张火车票,从北城出发,时间在三年期,并未被使用过。谢锐韬感觉像是见了鬼,因为那票上写着他的名字。他把火车票拿出来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番,然后把车票翻了过来。票的背面用蓝色圆珠笔写了一行字,谢锐韬像是中了一枪,整颗心都不跳了。

三年前的寒冷夜晚,谢锐韬强颜欢笑,肖佳欲言又止。他看着谢锐韬,眼神温柔而小心,他当时说不出口的话,这辈子都不再打算说出口。但好歹他是个艺术家,能把说不出口的话和车票做成一件值得收藏的艺术品。

“如果有多一张火车票,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?”

酒精的作用就在于它能迷惑人的头脑,弱化人的感官。谢锐韬感觉自己像是失明了,或者溺水了,是在濒死的时候才大彻大悟的可怜人。而肖佳是执迷不悟的傻子,不问不说,怎么知道他愿不愿意一起走呢?

谢锐韬模模糊糊地看到满治宇走了进来,满治宇说以为他被外星人抓走了,待走近了,则慌张起来,问他为什么哭了。

 

谢锐韬做了一个伟大的决定,他要离开北城了。

这个决定的产生过程是这样的:他忽然想起他迷上肖佳的场合,那家叫做白玫瑰的酒吧,虽然他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光顾,但他记得那里有半人多高的大音响。他想用那台音响放肖佳的歌,那跟耳机的效果一定是不一样的,一个在耳朵里,一个在台上。谢锐韬骑着摩托出发了,只可惜从前属于白玫瑰酒吧的地方,此时变成了一家棋牌室。谢锐韬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打麻将的声音,骑着摩托原路返回。在路上他决定离开北城,他确信在这里找不到他想要的东西,也找不到肖佳。

已经没有人觉得肖佳会灰头土脸地回来了,大家都知道他做音乐混出了饭碗、开起了巡演。谢锐韬记得他只是喝醉后针对肖佳的近况提了一嘴,第二天整个北城就知道了。从前不看好肖佳的人现在都拼了命地捧他,大家统一口径,肖佳飞黄腾达了,不会再回到这个破地方了。可谢锐韬却变了,他很少再提肖佳,他觉得自己永远地错过了他。

谢锐韬离开北城的决定连满治宇都不知道。谢锐韬知道自己重感情,如果满治宇挽留他,他也许就会打消离开的念头。所以他处心积虑地在深夜收拾行李,咬着烟筛选着哪些是要带走的,哪些是要留下的。最后他留下了大部分东西,像来时一样,所有行李就一个双肩包。他知道这样对北城过于残忍,可是他需要向肖佳学习,人要进步,就必须得舍弃一些东西。

离开北城,他和肖佳的联系就断了,但这也没什么。肖佳虽然熟练掌握说话的艺术,但却没有说真心话的勇气。谢锐韬太了解他,当时决定了不说出来的话,一辈子也不会再说出口,错过了很可惜,但也没有回头的必要。谢锐韬拉上背包,他又要给人生重起下一个自然段了。

火车站的风还是张狂得很,谢锐韬站在售票处思考人生,他不知道该去哪。售票员不耐烦地催他,他只好随便说了一个地方,去重庆吧。

忽然有人从背后给他提议:“去南京吧?”

谢锐韬一愣,他忽然分不清自己是在火车站,还是在白玫瑰酒吧的舞台上。他转过头,看到了肖佳。

是三年后的肖佳,清晰的、温热的、有血有肉的、与谢锐韬设想中的每一个模样都不相同的。但他依然带着帽子,嘴角的弧度还是没法抬太高,可是他没了隐忍的狠戾和野心,就只是温顺地看着谢锐韬。谢锐韬傻了,他怎么也想不到会在北城的火车站见到三年未见的肖佳。他像是在北极捧住了一汪融化了的太阳,炽热却不烫手,感动得连呼吸都要停了。

谢锐韬哑巴了,让他在这个时候组织语言太困难了。于是肖佳自己解释:“之前没做出什么成绩,不知道回来能干什么,所以就一直没回来。”

谢锐韬干站着看着他,磕磕巴巴地说:“那你回来想干什么?”

肖佳在口袋里摸索着,但其实那东西一直攥在他手心里,他难得紧张,过了会儿才把那东西掏出来,是一张演唱会的门票。开在体育馆的、属于肖佳的万人演唱会。

谢锐韬把包一扔,伸手就抱住了肖佳的脖子。

肖佳要被他勒死了,但他想这次,一定要把话说出来了。

 





评论(38)
热度(637)
  1. 共20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